游冥冥 02

本章关键字大概是【穷】……

 

 

 

02

 

九月初的时候，苏沐橙进入附近一家初中上学。暑假里她窜了点儿个头，跟叶修第一次看到的模样又不太一样了。女生发育的早，变化很快，从小孩儿到少女，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。

 

这天苏沐秋有单生意要赶着做完，上厕所的时间都精心计算，早上便知会苏沐橙让她自己回来。苏沐橙的新学校到家也不算太远，只当初踩点的时候发现中途要路过一片荒废的旧公园，那附近还有个垃圾场，道路七弯八拐，直上直下，总令人觉得容易出什么意外，不过多花十分钟绕开就是了。

叶修提前完工，闲着也是闲着，便自告奋勇去接小姑娘。

 

校门口小超市的遮阳蓬上蹲着一排呆头傻脸的麻雀，忽地一哄而散，原是底下透明的空调门帘被掀起，有人走了出来。

叶修拧开冰矿泉水灌了一口，甩了甩掌心里遇冷凝在瓶身上的水珠，走到树下，一脚踩在悬铃木四周的水泥台子上。

树边停着一辆车，车窗降下来，有个家长探出头问他：“同学，你们学校初一的学生放学了没有啊？”

窗口送出来一阵空调冷风，吹得人心旷神怡。

叶修话到嘴边，又改口道：“快了吧，今天不是军训最后一天么，肯定放得早。”

“我们等了半个多钟头了，看来看去一个人都没有，”那女人大约平时多讲本地话，普通话带着生硬的南方口音，“三点钟他们的大巴就回来了嘛。”

“哦，那可能还有事儿交代呢，”叶修寻思着要多扯几句，吹够冷气，“您看，他们晚上还有个篝火晚会，要跟教官告别，眼下可能正哭呢，您让他们哭会儿。”

女人又问他：“你是哪个年级？我听你讲话好像不是本地人哦。”

他换身校服就能混进学校里，看起来特像别校翘课混日子的在这里等小女朋友。

驾驶座上的男人抱怨道：“有完没完，热死了。”

女人回头丢了几句本地话，回头就把车窗升上了。

叶修十分遗憾。他把矿泉水瓶贴在自己手臂上，抬头望天。

天又闷又热，云朵压得严严实实的，下面的热气散不去，上面的光也透不下来，仿佛还兜着一场大雨，看起来不妙。

叶修来时没带伞，赶紧祈祷千万别下雨。

他的祈祷简直比天气预报还毒奶，立马就有一滴雨水噼啪砸在他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脸上。

电动伸缩门发出一阵摩擦的噪音，一群学生涌了出来，天上闸门同时间大开，暴雨如注。

 

等在校门外的家长纷纷支起伞，没伞的躲到了遮阳蓬下。叶修把空矿泉水瓶丢了，也想躲进超市，但如此苏沐橙出来第一时间看不到他，他也看不到苏沐橙，总是不太放心，便站在树荫底下没动。

人声由远及近，叶修率先在人堆里找着了少先队员苏沐橙。他找的不是人，是伞——苏沐橙的伞面上有只耷拉着耳朵的皮卡丘，高高兴兴地坐着。

他站到围着悬铃木的坐台上，朝她招手。

苏沐橙远远地看到他，很是意外，快步走过来。

“你怎么过来啦？”

叶修正欲回答，一瓢雨水从树叶里漏下来，连续浇在他后脑勺上，他一个激灵，缩着脖子从坐台上跳下来，那模样好像一只战战兢兢，练习入水的大鸭子。

苏沐橙顿时就笑起来了。

她把皮卡丘往他头上挪过去，还不住颤抖。

叶修没懂她到底在笑什么，看了她好几眼，只觉得小姑娘看起来聪明机灵，其实有点傻乎乎的。

暴雨天，两个人撑一柄小伞，脏兮兮的水和垃圾在路边流淌——到底有什么好傻乐的。

 

两人在滂沱的雨里艰难地走。

叶修撑着伞，大半块伞面都挪到苏沐橙头上。雨水已经把他一边的肩头打湿了，苏沐橙极力坚持，推着他胳膊叫他举在中间就好。

叶修又不动声色把手腕朝她那边倾斜一点。他本是想来帮把手的，最后却添了不少麻烦。

家里家教很严，但他依然从来都是被照顾着的。叶秋作为他弟弟，扮演的是“一起闯祸”，或者“闯祸未果可以丢锅”的角色。他没有学过怎么去照顾一个人，一时有些惶惑，生怕辜负这个身份。

“你稍微往前走一点，雨在后面。”他不无多余地叮嘱道。

雨这么大，伞这么小，其实往哪站都只有被打湿的份儿。

这时候父亲是怎么做的呢，他皱眉想了想。

——父亲是开车来的。

要不然打出租吧。

话到嘴边他又生生咽了下去。他们哪有这个闲钱，还不如攒着买新电脑呢。刚来那阵子他还对自食其力这件事抱有不切实际的乐观想象，吃穿用度并未苛刻自己，现在已经差不多认清了现实。

穷啊。

 

苏沐橙看他脸色，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，笑嘻嘻跟他说：“这几天这么热，下场雨最舒服了，多凉快。”

她伸出手接雨，不过一会儿半条胳膊就跟水里捞出来似的，她捏捏掌心的水，忽然朝叶修身上甩去。

几滴水落在他脸上，叶修拿手一抹。

苏沐橙问他：“是不是很凉快？”

“凉快。”他点头。

“下雨的时候站在雨里淋雨，和缩在伞下面被雨打湿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，哥哥说的，”苏沐橙的声音不疾不徐，在巨大的雨声里显得十分清亮，“现在的季节，下一场雨，天气就要凉一点，再过几天肯定不会这么热了。”

叶修猛地为刚才心里升腾起的烦躁感到些许羞愧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。

 

他发现他并没有做好独自生活的准备，他的防线太薄弱了，一场大雨都能让他自乱阵脚，他还不如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。这个认知让他的脸颊都烫了起来。

 

走到一条岔路口，苏沐橙指了指右边：“走这条吧，近一点。”

这便是之前苏沐秋叮嘱苏沐橙绕行的那条路，路两边是厂房的围墙，树木稀疏，前面有个废旧的小公园，健身器材坨在一处，还有秋千和沙坑，平时没人在这边玩，点炮仗的倒是很多。弯道附近有一个垃圾场，酸臭味经久不散，垃圾场上方是个陡坡，坡下马路的墙壁上漆了红色的“事故频发，减速慢行”八个大字。

叶修边走边环顾，并对这一片居民的承受能力给予了很高的评价。

“听你哥的，以后别走这儿，下雨更别走。”

“其实还是住了很多人的吧。”

“人多没用。”叶修说。

他把打湿的袖子直接拽到肩上，露出少年完整的线条流畅的臂膀。苏沐橙见了也想有样学样，被叶修制止了。

“你学我干什么，你是女孩子。”

但大概是校服湿透以后贴在身上实在不舒服，她又缩起脚把裤腿卷了上来，卡在膝盖上面，露出两条纤细的小腿，在濛濛的雨中白得发亮。

叶修实在拿她没办法。

 

到家的时候两人的鞋子通通湿得能踩出声音来，叶修本打算直接去网吧找苏沐秋的，眼下只好跟苏沐橙一起回家换身衣服。

他拿热毛巾擦拭了一下，从浴室出来时，苏沐橙已经把自己收拾好了，换了一条宽松的裙子。

窗外雨势渐收，房间里很安静，只有转页扇导风轮规律的旋转声。叶修拿毛巾在头上胡乱搓着。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她坐在床沿，安静地用毛巾擦头发。

苏沐橙转过头，也看见了他，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，俱是一愣。

随后，毫无征兆地，客厅的吊灯突然脱落下来，干脆利落地砸在地板上，来了个粉身碎骨，玻璃、塑料和金属碎片满地都是。

两个人目瞪口呆。

苏沐橙跑出来拍了拍胸脯：“幸好你没走出来。”

那灯就在叶修正前方砸下来，给他吓了一跳。

“这灯怎么说摔就摔……刚来的时候是柜子门劈了，前几天床脚也坏了。”

苏沐橙愁眉苦脸。

叶修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，连忙取来扫把和垃圾桶，一边打扫一边安慰她：“没事儿没事儿，再装一个，我早就觉得这灯太浮夸，跟咱们朴实刚健的家庭风格不是很搭……你躲开点，都是玻璃渣。”

苏沐橙默默地走进厨房，开始洗菜。

叶修说的没错，但不全是，在他来之前，家里还坏了其他东西。按理说，这些东西早在他们搬进来之前就该检查好。在他们签订的租房合同上，并没有房东负责非人为损坏物品这一条款，因而所有老化家具都由他们自己添补，她和哥哥已经习以为常了。

 

叶修反复检查，确认地板上再没有玻璃渣，这才束好垃圾袋口，准备一会儿出去的时候扔了。

苏沐橙已经做上了饭。他们还是自己买菜做饭居多，能节下不少开销。最近一次大餐还是叶修请的那顿，那几乎是他们过年时的配置。

她做好饭，把饭菜添进饭盒里，两份给叶修，一份自己吃，吃完她还要回学校去，晚上有一个告别教官的篝火晚会。

“你去找哥哥吧，不然他该担心了，”苏沐橙说，“我自己去学校。”

“别走那条……”

“知道啦，”苏沐橙大幅度点头，“我走人最多，路最宽的。”

 

叶修走进网吧的时候，苏沐秋正不住地往这边看。

他看到叶修进来，才松了口气。

苏沐秋一口气说道：“怎么去这么久？外面还下大雨了，我记得你没带伞，那沐沐……”

“瞧你那操心的命。”叶修把饭递给他，一件一件汇报，“淋湿了，回家换了衣服，饭给你，沐橙回学校去了，还有吊灯碎了。”

苏沐秋一脸吃了屎的表情：“啊？吊灯怎么碎了？”

“啪——”叶修做了个手往下压的动作，“就碎了。我跟你说，真挺危险的，还好没人走在下面，这要是砸到了人……”

“靠！”苏沐秋站起来，饭也不吃了，要往外走。

叶修拉住他：“哎，吃饭啊，你干嘛去？”

“我找那姓王的去，这都坏了多少东西了，现在灯都砸了，哪天要是墙塌了，他可能还找我们索赔，他怎么不改名叫王八？”苏沐秋越想越气，“万一那灯就砸到沐橙了呢？”

叶修赶紧“呸”了声：“有没有点好话？”

苏沐秋扭头就走：“反正我要去找他好好谈谈。”

叶修愣了愣，赶紧跟上他，还不忘拿走饭盒。

 

姓王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，又瘦又黑，像根烧焦的火柴棍儿。

并且和他们一样，一个赛一个的穷。

他是个二房东，屋子真正的房主租给他，他转租给苏沐秋，赚差价。他有个患渐冻症的老母，这点房费连给他那老母治病的零头都不够。

叶修知道这种病。

那真是个无底洞。

明知终有那么一日，还准备熬到山穷水尽，他至少不算太坏。

“我实话跟你们说吧，这租房的合同就是我签给那个房东的那份，我都没改过！”他两手一摊道，“我没文化啊！他就欺负我没文化，看不懂这种东西，你不是也看不懂吗？”

苏沐秋脸黑的像锅底。

“再说了，你们现在不是多了一个人嘛，”他指了指叶修，“多一个人摊钱，不是更好嘛。以前不说，哦，现在多了一个人就来找我谈了，人多欺负我是不是？我告诉你，一分钱我都拿不出来！”

苏沐秋想上去锤死他。

合同白纸黑字，房东还穷鬼一个，叶修便知道这事基本没戏。

要不是他母亲重病在床，根扎在这儿，他真怕这人穷疯了，卷款跑了。

事情不了了之。

 

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家，默不作声地开灯进门。

苏沐秋走过去，把自己丢进椅子里，仰面倚着，过了会儿，语气轻快地说：“没事，不就是钱吗，能用钱解决的都不算问题，我们现在有两个人赚钱，以后还有沐橙，肯定可以过得很好。”

他从椅子上扭过头来：“你是不知道，之前我们为了解决户口的问题，简直，那叫什么，上天——什么无门。”

叶修：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。”

“对！”说着他又感到庆幸，“幸亏办妥了，那姓王的说的也不全错，没文化就是吃亏……但我没关系，”他笑了笑，有点儿自豪地说，“养家赚钱这种事儿呢就由我来做，只要沐橙可以上学读书，那也没差嘛。”

叶修看着他，不知该说什么。

他知道渐冻症，知道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”，却不知道孤儿如何落户，不知道二房东并不合法，不知道如何带着一个妹妹讨生活——在碰到他们之前，他连自己都快养不起了。他甚至突然想，如果苏沐橙因为淋了雨而着凉，是不是又多了笔养病的开销？

苏沐秋还在对着电脑念念有词，不知是说给叶修听，还是自言自语：“我要赚很多很多钱，我要把所有的路都铺好……”

叶修看着他，突然问：“咱们现在手里有多少钱？还有没有钱把房子弄一弄？”

苏沐秋被打断，想了一会儿才说：“一千——三百四。”

“要是这个月就把房子补补呢？”

“哪有钱？”苏沐秋皱眉，“你看啊，下个月的房租，老样子留出五百，网费一个月怎么也得五百，吃饭三百，沐橙的生活费要给五十，不能让她同学看不起欺负她对不对，这么算咱们一个月的开销卡在一千四。那电脑买不买？好一点的电脑可以多赚钱啊。沐橙的学费攒不攒？现在还是义务教育，以后上大学、买新衣服、出去玩儿的钱攒不攒？往远了说，嫁妆……”

叶修打断他：“你是不是少算了水电？”

“……”苏沐秋无语凝噎，骂道，“妈蛋！一千五！”

他掰着指头给苏沐秋算了起来：“这个月咱们拼一拼，肯定还能赚一千五，砍掉零头，就算一千的盈余……”

 

苏沐橙回到家的时候，看到俩人又趴在电脑前，各打各的。

她喊道：“我回来啦！”

“回啦！”苏沐秋笑着转过头来看了一眼，问她，“今天学校开心吗？”

“开心！”苏沐橙捧着书包跑过来，“我们唱了歌，教官还送了我一个娃娃，他说看到这个的时候觉得特别像我，所以买下来了。”说着她从书包里掏出洋娃娃。

苏沐秋忙不过来，叶修那边正好结束，于是接过来看，是个金黄色卷发的洋娃娃，眼睛大的出奇，鼻头尖尖的，只是怎么看都跟苏沐橙长得不太像。

“只有你拿到了这个礼物吗？”

苏沐橙笑眯眯：“是啊。”

苏沐秋得意极了：“我们沐橙讨人喜欢，很正常。”

“你们呢？”苏沐橙好奇地打探，“今天怎么样？”

苏沐秋说：“特别好。”

叶修说：“贼顺利。”

“……是吗？”苏沐橙突然想起来，“啊对了，我刚才回来的路上碰到张姐姐，她说今天你们俩从网吧跑出来没付网费，记得明天去付清哦。”

“张姐姐”是网吧前台打工的。

苏沐秋跟叶修对视一眼，嗯嗯啊啊地应下了。

苏沐橙打量他们几眼，嘀咕道：“你们两个今天好奇怪。”

苏沐秋百忙之中又扭头看了她一眼，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