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冥冥 03
浪回来了~
03
九月中旬，叶修和苏沐秋拿着几百块钱开始对他们的小房子进行改造。
苏沐橙后来再追忆，已经记不清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。她上学早出晚归，有一天回来发现屋子中央多了一盏节能落地灯，代替了它那浮夸又易碎的前辈，有一天回来又发现厨房生满了霉斑的潮湿角落重新被刷得雪白。接二连三地，墙壁上的细小裂缝与污渍被廉价又好用的墙贴巧妙地遮盖住了，写字台和旧橱柜一类笨重又老化得厉害的家具，叠罗汉似的拼了起来，挪到容易漏风的小窗前，拿几块布严严实实盖住了，屋子便一下多出来好大一片空地。
十月接近尾声的时候，苏沐秋问网吧老板借来一套工具，和叶修一起将那张床脚坏了的床翻了个面儿，把剩余三个床脚都锯了，再用砂带机将断面磨平，套上脚垫。他自己琢磨了一会儿，又用建材市场买来的固定片和螺丝把床底歪七扭八的木板重新固定。
叶修在一边盘着腿，看得眼神发直。
论如何与生活斗智斗勇，他和苏沐秋之间大约差了六十六个叶秋。
十一月起，气温缓慢而稳定地开始下降。
这意味着叶修从家里带出来的几件衣服，已经不足以抵御秋风了。
他不得不痛心疾首地从小金库里掏出一部分钱，给自己买点儿厚衣服。
苏沐秋看着他打开网购页面，真的是不能懂了。
“真是有病……”
“好好的你怎么骂人呢？”
“你家里没衣服吗？”
“我没带出来啊。”
“你不打算回家了？”
叶修不说话了，全神贯注地网购。
苏沐秋等了一会儿，忍不住又问：“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家？过年总是要回去的吧？”
“不知道，再说吧。”
苏沐秋看看他，欲言又止，好像一个操心的老父亲。他不明白叶修在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，迟迟不肯回家。
总不能是因为还有一个月，荣耀就要公测了这件事吧？
不过叶修仍旧保持着每周跟家里报平安的习惯，这苏沐秋是知道的。苏沐秋有一随身携带的手机，是为了苏沐橙有急事能和他及时联系的。叶修用他这部手机虚拟定位，给叶秋发QQ消息。
他第一次跟叶秋联系，消息发出去不过十分钟，父亲就锁定了他的位置。
——好家伙，在乌鲁木齐。
那头发来一个视频邀请，叶修的手微微发抖，立时来了个逃跑三连：拒绝，下线，关机。
第二周，他定位在嘉峪关，随后一路南下，最近已经来到了武夷山下，狡兔N窟，让家里没办法锁定他到底在什么位置。
这周周日，叶修惯例报平安。
叶秋咬牙切齿：这么久了，你在外面倒还是蹦跶得很欢。
叶修：是的，我过得挺好，所以别催我回家了。
叶秋：你就这么不愿意回家？
叶修：回家了好让你们管吗？
叶秋不说话了。
叶修说：我的定位是假的，别查了。
叶秋：早就知道了！
叶修：要是我哪天发来一个真的定位，你们可能也不敢相信吧。
叶秋气得胃疼。
十一月中旬，H市连绵不绝地下了好几天的雨，气温骤然跌低，仿佛提早进入了冬季。
叶修冷到怀疑人生，已经快在屋里呆不住了。
“B市这时候已经开暖气了……”
苏沐秋原本正在荣耀官网上查资料，听了忍不住哈哈哈大笑三声：“——你想家了吧？”
叶修哆哆嗦嗦地：“我想你妹。”
苏沐橙从屋里探出一个脑袋：“你想我？”
苏沐秋笑得停不下来。
叶修蹲在椅子上，双臂抱住自己，把自己裹得像根大萝卜，望着窗外硬邦邦的、冻得发青的云朵发呆。
苏沐秋瞥了他一眼：“冻傻了。”
“我在想，我们买完新电脑，下一步就是买电暖器。”
“这是什么？”苏沐秋指着墙上的空调。
叶修忿忿地：“你给开吗？”
“这才什么时候你就想开空调？”苏沐秋念叨着，“养不起了养不起了。”
叶修最烦苏沐秋嫌他娇气，扯着脖子喊：“沐橙——你冷吗——”
“还可以吧——”
苏沐秋：“哈哈哈哈哈！”
叶修：“……你们南方人真可怕，我走了。”说着打开抽屉拿钱。
“哎哎哎，人可以走，钱留下。”
“我去网吧！”叶修气道。
“那我也去！”苏沐秋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。
苏沐橙听见了，也跟了出来。
叶修问：“写完作业了吗？”
“没有，回来再写。”苏沐橙套上鞋，“网吧暖和一点。”
叶修嘴角一翘，凑到她身边问：“其实你也觉得冷吧？”
“一点点吧。”苏沐橙小声说，“就一点点。”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道缝，比划着。
苏沐秋把两人挨在一起的肩膀掰开，挤了进来。“背着我说什么坏话呢？”
叶修不耐烦：“夸你呢。”
苏沐秋明显不信：“夸我？什么？”
“夸你的鼻孔深邃。”
三个年轻人吵吵闹闹，把楼道踩得咚咚响。
他们在楼下碰见了田阿姨的女儿珊珊，苏沐橙跟她打了个招呼。她有点儿怕生，拉扯出一个不太标准的笑，低着头飞快地走了。
“你们什么时候熟的？”苏沐秋问。
“也不熟，就是有一次我们上公开课，临时要借一本书，我想起来珊珊姐姐在楼上，应该有书，就跑去借了。”
“她给你了吗？”
“当然给了呀。”
苏沐秋点点头：“哦，那就好。”
周末的嘉世网吧里人头攒攒，一进门就能看到大幅的荣耀广告。
苏沐秋跟网吧老板比较熟，顺利要到了两台机子，苏沐橙则照旧搬来一把小板凳，坐在两人中间。
叶修在网吧里暖和过来，抓紧时间开始赚钱。
他戴上耳机，争分夺秒地代练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账号——提前完成是可以多拿一点点钱的。
他的右手边也坐着一个未成年，只不过罕见的是个女孩儿。未成年见未成年，两眼放精光，尤其游戏打得厉害的。她看到操作者毫不费力地把一群人串起来打，屏幕上血流成河。
她只顾着看游戏，没有注意这人左手边还坐着一个小姑娘，正盯着她手中捧的饮料。
叶修是最先注意到的。
他起先以为在看他打游戏，随后很快发现不是，那目光直直地越过了他的手臂，落在另一个女孩儿身上。
叶修也往他右边看。
苏沐橙连忙把目光收了回来。
女孩儿则讷讷地调整坐姿，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电脑看，单箭头的循环三角被打破了。
叶修不知道苏沐橙到底在看什么，他又瞥了一眼，注意到了女生手里捧着的纸杯子，包装干净漂亮，那姑娘捧着它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，由于烫口，还呵着热气。
空气里飘来热巧克力的香味。
傍晚的时候，热巧克力姑娘要下机，临走前又看了一眼叶修屏幕，这才脚步沉重地离开网吧。
叶修早就注意到她磨磨蹭蹭下机的动作，在游戏里无所事事地跑了一会儿，见她出门，便跟了上去。苏沐橙目送他出门，忍不住问苏沐秋：“他干什么去呀？”
苏沐秋看了一眼：“谁知道，买东西吧。”
结果不是，他空着手晃悠着回来了。他接收到苏沐橙追来的询问的目光，便解释了一句：“太闷了，出去透透气。”
苏沐秋挤兑他：“说暖和的是你，说闷的也是你。”
叶修戴上耳机：“闷热懂不懂？知道你不懂。”
苏沐秋：“呸！”
十二月三日凌晨，荣耀正式开服。
苏沐秋念叨了快有两个月了，一大早就拖着叶修来嘉世网吧占好座位。早晨人还不多，他们正要落座，对面一台机器后面的人就“呀”了一声，探出脑袋跟他们打招呼：“这么早啊，大神。”
苏沐秋茫然，这片网吧认识他的人倒也不算少，但这人确实没什么印象。
叶修认了一会儿，反应过来了：“你是那个——热巧克力。”
热巧克力噎了一下：“乐巧。”
苏沐秋想笑：“真够谐音的。”
叶修补刀：“这得舌头卷不过来的才觉得谐音——你也来等荣耀吗？”
姑娘笑眯眯地：“对啊，宣传得这么带劲，必须过来感受一下。”她说着兴冲冲地换到了叶修旁边一台机子上坐，“大神我可不可以跟你们一起啊？”
“可以啊。”叶修见她带了个蓝色书包，手里又握着一杯饮料——仍旧是那个贵得他下不去手的牌子。
下午开始，网吧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，及至傍晚已经坐满了，后来上机的客人找不到位子，伫在门口流连张望，这群人流又吸引着其他为了荣耀出来寻觅网吧的人。这家老板的准备做得太充分，每一台机子都配了登录器。
苏沐橙从人堆里挤了进来，陶轩正站在前台，看到她连忙指了一下：“你哥哥他们在那里。”
“谢谢陶哥！”苏沐橙照例搬了把小板凳跑了过去。她跑过叶修身边，犹豫了一下，回头看了坐在旁边的女生一眼。
苏沐秋问：“作业做完了吗？”
“嗯。”她点点头，“今天人真多呀，都是来打荣耀的吗？”
“对呀，幸好我英明神武，来得早。”苏沐秋跟叶修说道，“是不是？”
叶修把椅子往旁边挪了一点，方便苏沐橙坐在中间。热巧克力的注意力便从游戏转移到了苏沐橙身上。
苏沐橙往手心里哈了口气，搓了搓，掏出一本封皮老旧的小说开始看。
叶修问：“你看得到吗？会不会影响视力？”网吧里的灯光总是相对昏黄，这是为了防止电脑屏幕反光。
“我觉得挺好的，很像护眼灯。”
“护眼灯？贵吗？买一个？”苏沐秋在一边问。
苏沐橙低头看小说，心不在焉地说：“不用了吧。”
热巧克力收回目光，捧着饮料喝了一口。
零点，网吧里的客人纷纷精神为之一振，掏卡的动作整齐划一，但是插卡就显得参差不齐了，每个人都摸索着这种登录方式。登录进去之后，玩家开始欣赏游戏的建模，操作流畅，造型精美，兴奋过后又面临一个问题，取啥名字。
苏沐橙给叶修和苏沐秋各自取了名，热巧姑娘想破了头，每一个都不够满意，便探过头看他们取的什么名字。
“一叶之秋？”她问，“哎大神，我取什么名字会比较厉害？”
叶修刚进游戏，正在体验，反应了半天才吐槽：“取名字和厉不厉害有关系吗？”
“有啊，有的名字，一看就有高手风范，”她说着，“比如你这个吧，一叶之秋，一看就是一叶知秋已经被人使用，所以随便改了一个字，体现出你身为高手对昵称这种身外之物毫不在意的洒脱。”
“成语里的错别字只会体现出我的不学无术。”
苏沐橙在旁边不满地：“喂喂。”
“可是你游戏打得厉害啊！”
叶修被捧得实在是找不到话接：“……你就叫热巧克力吧。”
她愣了下，回头输入，一打回车，就进去了。
“那我就叫热巧克力了。”她郑重点头。
游戏里人太多了。苏沐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，看得直犯困，声情并茂地念了起来：“荣耀OL，介四里没有挽过的船新游戏，挤需体验三番钟，里造会干我一样，挤到无法动弹！……哎，我睡觉去了。”
苏沐秋在忙装备编辑器，叶修眼看也是没事做，便抄起椅背上的羽绒服：“我送你。”
“哎？大神你……”热巧克力见他起身，脑袋跟着转了一百八十度。
他说道：“回来再玩。”
“那你回来帮我带个咖啡好不好——”
叶修顿住脚步。
她迅速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凌乱的钞票，随便数了一下，递给他：“就出门往左边拐，一直走到路口就有一家，什么咖啡都行，要大杯的。”
倒是顺路。
十二月的北风呼呼地往任何有机可乘的缝隙里钻，冷到了骨头里去。
叶修想先送苏沐橙回去，但她执意想跟去咖啡店。
“想喝吗？”叶修问。
苏沐橙一脸的“当然不”：“都快一点了。”
咖啡店二十四小时营业，暖黄色的灯光洒在台阶下，门口用彩色粉笔画的各种饮品明码标价，贵得吓人。叶修看了一会儿，苏沐橙指着其中一款说：“要不买这个吧？”
“好。”叶修掏钱时又问了一句，“要不要喝热巧克力？这里有。”
苏沐橙正低头发呆，连忙笑道：“真的不用啦，太晚了。”
“那就要这个，大杯。”他对收银员指了下其中一个。
叶修送苏沐橙到弄堂的拐口，苏沐橙不让他再送了。“咖啡会凉的。”
“路有点黑。”
“旁边还有好多家灯亮着呢，都是认识的。”
他们在路口磨叽了一小会儿，不远处田阿姨就推着卖夜宵的小车回来了，车上什么都有，煮得喷香。珊珊跟在旁边帮推着，隔了几步远的路，就互相看见了。
“怎么还没回家的？”田阿姨看到他们十分惊讶，“你哥哥呢？”
苏沐橙回答：“哥哥还在忙呢。”她闻了闻，“好香啊，阿姨，我想买一串。”
“多买几串呗。”叶修凑上去帮她挑串。
珊珊等在一边，看看苏沐橙，看看叶修，再看看叶修手里干净漂亮的纸杯子。
“那我跟阿姨珊珊一起回去吧。”苏沐橙边吃边赶他，“你快点，咖啡要凉了。”
叶修点头，他转身往前走，路宽阔，灯火通明，在他身后，苏沐橙跟着板车一起隐没进黑暗之中。
H市的气温逐渐降到零下，十二月的最后一场雨更是雪上加霜。
苏沐秋和叶修窝在网吧里吹着暖气打荣耀，好不快活。半个月过去，一叶之秋和秋木苏早已是游戏里出了名的高手，热巧克力跟着玩，已经有些吃力。她倒也乐此不疲，经常跑到嘉世网吧里来找人。她玩儿的是拳法家，输出全靠喊，叶修时常要忍受她坐在旁边咆哮着喊出技能名字，手上噼里啪啦一顿乱按有如脸滚键盘，随后惨烈地迎接GG。
热巧克力问：“我有没有什么闪光点？”
叶修点评道：“气势很好。”
“还有吗？”
“嗯……手速不差。”
“真的吗？我也觉得。”她还要说点什么，叶修突然打断了她，举起手招呼道：“这边。”
苏沐橙背着书包提着伞跑了过来，她的头发有些打湿了，一绺一绺地挂着，嘴唇冻得发白，书包布料则湿了一大半。
苏沐秋问：“冷不冷？”
“太冷了，雨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了，”她微微喘气，又说，“我走出来发现漏雨，还好同学的伞大，我们一起撑过来的。”
“划破了？”叶修拿过苏沐橙的伞，试着撑了一下，想看看哪儿破了，还能不能修补。
伞面被撑开，只见皮卡丘仍旧耷拉着耳朵，咧着嘴，兴高采烈地坐着，圆圆的眼珠却是被戳破了，豁开两个空洞洞的口，看起来竟有些瘆人。
